肆意呼嘯的狂風(fēng)刮卷著熾烈滾燙的氣息，將視線盡處的穹空劇烈摩擦出燃燒的熱焰，又把近在眼前的球館轟然碰撞出晃散的光暈。

仿佛彗星隕落劃空跌墜，轟隆砸向加拿大航空中心球館的龐然軀殼，瀉地四散猶如赫日流暉。

尖哨鳴響，恍惚回神，哪來的狂風(fēng)裂穹，哪來的熱焰燃燒，哪來的彗星隕落，哪來的流暉瀉地。如夢初醒，驚覺顧盼，裂穹的狂風(fēng)是球迷的吶喊，燃燒的烈焰是賽場的烽狼，隕落的彗星是誰人的終場，瀉地的流暉又是誰人的余光。

你看，你看，你看——

科比-布萊恩特在右側(cè)犄角持球發(fā)起進攻，只見有一人迎上前來，在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中俯身拍地嚴(yán)防死守。

電光石火間，科比啟動突破急停虛晃，迎著防守后仰跳投！

飽歷滄桑的眼底晃蕩著清澈透亮的水霧，舊傷留痕的手指撥出了飛旋劃空的皮球。時值此際，周遭似是萬籟俱寂，他只聽得到自己沉緩的喘氣聲。喘息一瞬恍如時間靜止，心臟搏動而視線凝滯，思緒紛飛而畫面定格。

2016年，第65屆全明星賽在多倫多猛龍的主場加拿大航空中心球館舉辦。

時逢科比的退役季，球迷投出189萬票將科比送往多倫多，那也是科比生涯第四次加冕全明星票王。滿揣情懷的狂熱球迷蜂擁至此，爭相見證科比的全明星終場之戰(zhàn)，崛起爭雄的各路球星也都齊聚北境，用自己的方式向這位震爍歷史的傳奇巨星致以敬意。

而竭己所能地防住科比，就是那個人對科比的致敬方式。

此情此景似曾相識，回溯到2003年邁克爾-喬丹的全明星謝幕戰(zhàn)，科比關(guān)鍵時刻罰進兩球令喬丹準(zhǔn)絕殺的圓滿結(jié)局淪為泡影。

喘息聲止，時間復(fù)流。

攻防雙方半空交錯的身影逐漸跌落，旋動的皮球劃出貫空的弧線，砸筐偏出，差之毫厘。

科比只能目送那個人快攻反擊甩開自己，巧施妙傳送出打板空接技驚全場。

那一刻，科比站定腳步，若有所失地看著他滿場奔跑的疾迅身影，似如自己猶盛時。

那個人，叫勒布朗-詹姆斯。

曾飛躍山海的鴻鵠不屑燕雀短志，曾睥睨天下的梟雄豈愿屈為人臣。

科比年歲漸老，但氣勁猶然堅韌。他自認(rèn)是不倦的駿驪而非伏櫪的老驥，是伐戮的死士而非暮歸的英豪。他從來都甘愿捐軀赴難而不可言敗服輸，哪怕步履漸乏也要嘶風(fēng)抖擻，哪怕力戰(zhàn)而竭也要一騎當(dāng)先，他是如此的好勝，是如此的偏執(zhí)，又是如此的癲狂。

正是因此，他執(zhí)著于揮戈劈刃迎擊前人，也執(zhí)迷于橫槍躍馬喝退后生。

就同輩球員而論，他已登臨至高王座，但是那又如何，他從來都不滿足于此，他不甘輸給前人，更不愿敗給后生。然而，詹姆斯的出現(xiàn)卻令他頓感壓力。

眼前的少年是何等的天賦異稟，又是何等的卓爾不群。

科比就這么看著詹姆斯降臨聯(lián)盟萬眾追捧，揮斥方遒獲封新王——榮膺年度最佳新秀，加冕全明星賽MVP，蟬聯(lián)獲選常規(guī)賽MVP，締造無數(shù)全能數(shù)據(jù)的同時還刷新各項最年輕得分紀(jì)錄。順帶一提，他所刷新的各項最年輕得分紀(jì)錄原本是由科比所保持的。

而今誰是聯(lián)盟第一人？所有人都在發(fā)問，也都在爭論。

23vs24的戲碼，任誰都想看到，但在那些年，或許沒有人會比科比自己更渴盼看到。

他太想打敗詹姆斯了。外界越拿詹姆斯與他進行比較，他就越想要親手打敗詹姆斯。他在詹姆斯面前竭盡所能施展百般武藝，用爐火純青的進攻技巧破防得分，似是游龍翔空英姿俊逸。而詹姆斯則是在科比面前逞露霸氣詮釋暴力美學(xué)，用無所不能的全面身手碾軋賽場，猶如列缺霹靂丘巒崩摧。

他們認(rèn)定狹路相逢唯有強者能勝，因此每回交手都不避斧鉞舍身酣戰(zhàn)，似驚濤駭浪般澎湃，又像烈火灼燒般滾燙。

牛羊成群而獅虎獨行，傲睨凡塵的強者從來都只享受孤獨——至少科比即是如此。科比說過，他從不需要朋友，他愿與世界為敵。英雄向來惜英雄，但科比卻偏想要戰(zhàn)勝任何對手，前輩也好，后生也罷，他只執(zhí)迷于決出勝敗。

因為我認(rèn)可你，所以我想要戰(zhàn)勝你，這就是科比的邏輯。

科比毫不避諱自己對詹姆斯的敵意，尚未趕超喬丹的他豈愿被詹姆斯跨越。

時間回溯到2008年奧運會前夕，時值巔峰的科比可謂為名副其實的聯(lián)盟第一人。

夢之隊在2004年奧運會與2006年世錦賽均折戟敗北令全美蒙羞，而這兩段不堪回首的窘迫往事都有詹姆斯的落寞背影摻雜其中，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詹姆斯征伐聯(lián)盟罕逢敵手，但他在國際賽場卻未能單騎救主力挽狂瀾。

盼能雪恥復(fù)仇的美國男籃在2008年廣發(fā)英雄帖召集王牌出戰(zhàn)奧運，而彼時榮膺常規(guī)賽MVP的科比也宣布參加奧運選拔訓(xùn)練。

時任美國男籃主帥的老K教練欣喜若狂地高呼：“我們最好的球員終于來了。”

那么現(xiàn)在的問題只有一個，詹姆斯兩度為國征戰(zhàn)都做不到的事情，科比能做到嗎？

故事的結(jié)局無須贅述，美國男籃摧枯拉朽般地奪回奧運金牌，高奏凱歌未嘗敗績。

在五棵松球館響徹穹頂?shù)臍g呼聲中，那支叱咤賽場的夢之隊浸染榮輝實現(xiàn)救贖，而科比與詹姆斯值此之際也相顧而笑。奧運之旅，他們并肩作戰(zhàn)而非同場競技，這對他們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特殊體驗。

詹姆斯在奧運會開幕式幫科比整理領(lǐng)帶的畫面令人記憶猶新，但真正令他們關(guān)系破冰的則是他們傍身隨行的的每個瞬間。他們細致入微地看到了彼此相似的勤奮、執(zhí)著、追求與勇氣，也無比訝異地發(fā)現(xiàn)了彼此不同的傷楚、倦累、心不甘與意難平。

性情迥異的他們?nèi)匀粺o法成為朋友，但是那已無妨，哪怕科比再如何敵視詹姆斯，詹姆斯也都知道，科比沸騰的敵意其實也是其至高的敬意。

此去數(shù)年，科比回憶道：“我和詹姆斯在2008年之前幾乎互不來往，但近些年，我們的關(guān)系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化。我們兩個人已非當(dāng)初，我們那時候都渴盼奪冠，我也只想要勝利。而現(xiàn)在，我開始享受我與詹姆斯的對決。”

科比仍在捍衛(wèi)著他的王座，縱使英雄惜英雄，他也尤為厭惡所謂的雖敗猶榮。

2012年，科比放下豪言：“只要有我在，詹姆斯就拿不到總冠軍。”

同年，詹姆斯包攬了常規(guī)賽MVP與總決賽MVP——他那一年率隊捧杯，奪得生涯首冠。

盡管科比手握五枚總冠軍戒指，但詹姆斯的奪冠仍令他肩負的壓力陡然增大。或許是此時此刻，又或許是更早之前，科比意識到了如今的詹姆斯已非當(dāng)年的意氣少年。

詹姆斯在克城掙扎七年未能沐浴冠軍榮輝，轉(zhuǎn)赴邁阿密后又遭受萬人謾罵。孤掌難鳴的絕望壓垮過他，漫如潮涌的質(zhì)疑淹沒過他，求而不得的嗟嘆吞噬過他，而在歷經(jīng)千般苦難萬般痛楚后，他在殘骸廢墟中猶然屹立。

千磨萬擊還堅勁，任爾東西南北風(fēng)。

或許沒有人比科比更加了解，詹姆斯走到這一步付出了多大的代價。

但科比并不服老，他從來都不服老。他想要再度捧起那座閃爍生輝的奧布萊恩杯，為了證明自己非詹姆斯所能超越，也為了繼續(xù)追逐喬丹六冠的腳步。

可造化弄人，卯足了勁的科比在2013年遭遇跟腱斷裂的嚴(yán)重傷病，而后紫金軍團成為破敗之師，沉淪泥潭無從自救，科比至此再也無力叩響總冠軍的那扇大門。

一切都來得如此猝不及防。

在科比轟然倒下的舊往時代褪色剪影中，詹姆斯攬獲兩連冠的慶祝彩帶漫空飄揚鮮艷異常。

但還是那句話，科比是不倦的駿驪而非伏櫪的老驥，是伐戮的死士而非暮歸的英豪。

所有人都知道，跟腱斷裂的科比絕無可能恢復(fù)如前。科比當(dāng)然也知道，但他并不接受，他在傷愈回歸后仍然咬牙扛起紫金旌旗率隊遠征，無數(shù)次折戟而歸，又無數(shù)次請纓再戰(zhàn)。

飽嘗敗績的科比齜目欲裂近乎癲狂，他憤怒地激勵自己，憤怒地鞭策隊友，憤怒地單打，憤怒地叱罵。但即使如此，他還是無力帶領(lǐng)球隊重返勝軌，他在崩潰中舔舐傷口緩慢自愈，在自愈中撫觸傷痕逐漸清醒。

是的，他真的老了。

他可是科比，他比任何人都決絕，也比任何人都干脆。

他決定退役了。他在退役信上坦然寫道：“我的心臟仍能承受重擊，我的意識仍能沖破困境，但我的身體卻已明白，是時候向你告別了。”

此后就是轟轟烈烈的退役巡演，以及充滿情懷的全明星謝幕戰(zhàn)。

科比在全明星謝幕戰(zhàn)目送詹姆斯快攻反擊送出打板空接的疾迅身影時，滿眼都是自己盛年的模樣。彼時的他或許能隱約意識到，詹姆斯趕超他只是時間問題。但他不會想到，詹姆斯會穿上那件陪伴了他20年的紫金戰(zhàn)袍。

距離科比退役僅過兩年，詹姆斯加盟湖人。

在詹姆斯加盟時，湖人已連續(xù)五年無緣季后賽，而空降洛杉磯的詹姆斯也被視為破敗豪門的救世主。

對此，科比說道：“我們現(xiàn)在擁有了詹姆斯，這是屬于他的時代，他將會帶領(lǐng)湖人重返巔峰。”

若是以前，如此好勝的科比豈愿讓詹姆斯登臨洛城加冕新王。湖人在科比退役后難逃困境完全沉底，洛杉磯所有人都無比懷念科比為他們締造的王朝盛景，而詹姆斯現(xiàn)今的加盟，只會加速洛杉磯對科比的遺忘。

科比該拒絕詹姆斯的到來嗎？

他給出了答案。流著紫金血液的他唯愿湖人復(fù)興，那是他在生涯末年做不到的事情，既然如此，就交給詹姆斯來做吧。

遙想過往，青澀的詹姆斯在奧運會做不到的事情，科比能做到；回看當(dāng)下，暮歸的科比在洛杉磯做不到的事情，詹姆斯也能做到。

時代更迭，舊事新發(fā)，既是紫金榮耀的傳承，也是歷史傳奇的輝映。

于是，詹姆斯身披湖人戰(zhàn)袍連創(chuàng)里程碑，他上賽季超越科比成為NBA歷史上最年輕的32000分先生，本賽季又超越科比成為NBA歷史上最年輕的33000分先生。

而現(xiàn)在，他在科比的家鄉(xiāng)費城再紀(jì)豐功，生涯總得分超越科比升至歷史第三。

“我是不會到現(xiàn)場祝賀他的，那是只屬于他的比賽，也是只屬于他的時刻。”科比在詹姆斯即將超越自己之前就已言明，“但我會打通電話祝賀他，我由衷為他感到高興，我們都知道他是如此的偉大。”

因為我認(rèn)可你，所以我想要戰(zhàn)勝你，這就是科比的邏輯。

因為我認(rèn)可你，所以我也允許你超越我，這同樣是科比的邏輯。

超越之際，詹姆斯屹立賽場雄姿英發(fā)，科比隱退江湖斂盡風(fēng)華。回首顧盼悠長歲月，過往舊事釀作陳香化酒入腸，夢醉揮毫似是譜就一紙華章——

鴻鵠入云振豐翼，

良驥嘶風(fēng)縱疾蹄。

征伐萬里遂遠志，

紀(jì)功千古俱往矣。

老來猶念英雄事，

鐵馬金戈萬人敵。

暮歸身隱自茲去，

江山長夜又日晞。

（Tree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