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7年，張愛玲的劇本《不了情》造成了轟動，于是，她便把這個劇本改編成了小說《多少恨》。

僅僅從名字來看，我們就知道這是一個悲劇：女教師愛上學生的父親，這里面實在有太多的阻礙。

可人生不就是這樣，不是每一段愛情都會圓滿收場，也不是所有的兩情相悅都可相守白頭。

好在，小說里雖充滿了“恨”，但卻保留了一個女人的最后自尊。

大家好，今天為您帶來張愛玲的作品《多少恨》。

這世上人海茫茫，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本是極其小的。

可若上天想要兩人相愛，便一定會讓兩人相遇，這便是“緣分”。

虞家茵第一次遇見夏宗豫是在電影院，那時候電影已經開場，虞家茵要等的朋友沒有來，夏宗豫遲來沒有電影票。

這便有了交集。

女人年輕圓柔，男人成熟穩重，經過售票員的中間周旋，一個得到了票，一個沒有浪費錢，還坐到了相鄰位置。

散場的時候，人擁擠著往外走，家茵站都站不穩了，宗豫很紳士地幫她攔著身邊涌來的人，又提議送她回家。

家茵微笑著拒絕，以為兩人只是萍水相逢的緣分，卻沒想到還有繼續見面的機會。

家茵家境貧寒，在她很小的時候，好逸惡勞的父親拋家棄子，獨留孤兒寡母兩人相依為命。

家茵很能理解母親的含辛茹苦，所以一畢業就出來找事做，補貼家用。

她的好朋友秀娟家境富裕，很能理解家茵如今的處境，便為家茵介紹了一個家庭教師的工作。

那戶人家男主人正是秀娟的一個堂哥，人口也相對簡單，他那妻子常年在鄉下養病，并不在家，只有個女兒由一個老媽子看護，得需要個家庭教師管教一下。

家茵便去了。

她要教的學生夏小蠻才8歲，缺少關愛。

夏先生工作忙，又是男人，顧不上小女孩，傭人姚媽只管著小蠻衣食，也不關心小蠻的心情，所以性情溫和、體貼入微的家茵，一下子就得到了小蠻的喜歡。

家茵也很心疼小蠻。

在小蠻過生日那天，家茵還特意去給小蠻買生日禮物，誰知道又遇見了宗豫，兩人互相看見了，都頓了一頓，同時輕輕地叫聲：

“咦？真巧！”

宗豫也是過來買禮物的，見到家茵，心里一動，便請求家茵幫忙挑選給小女孩的禮物。

家茵很認真地幫宗豫挑了個可愛的洋娃娃。

臨分別時，宗豫再次提出要送家茵。

這一次，家茵沒有拒絕。

若說第一次相遇可能是巧合，那么第二次相遇便是不可得的緣分了，而這世間所有的愛情都逃不過一次次遇見。

所以家茵坐上了宗豫的汽車。

車子開了很久，才在夏公館門口停下，兩人都下了車。

此時才明白各自的身份，家茵便是新請的家庭教師，而宗豫便是這家的男主人。

便是有這樣身份的隔閡，兩人坐在一起吃茶也不覺尷尬。

說一些關于孩子的家常話，心里靜悄悄的，很安逸。宗豫看坐在對面的家茵，一點陽光傾灑進來，撲在她身上，寫著歲月靜好，夏宗豫一下子就心動了。

后來小蠻發燒生病，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說些什么，宗豫湊到她枕邊去凝神去聽，便聽見小蠻在那里喃喃不停地說：

“老師！老師！唔……老師你別走！”

宗豫立刻感到心重重地跳了一下，仿佛被人戳破了心事，卻也豁然開朗起來，按著地址找到了家茵的家。

一切都是為了照顧小蠻，宗豫是這樣對家茵說的。

關心小蠻的家茵便毫不含糊地收拾了衣物，要去夏家好好照顧小蠻。

趁著家茵理東西的功夫，宗豫細細地觀察她的房間，觀察她生活的全貌，洋油爐子，蓋著碟子的菜碗，白洋磁臉盆，小鐵床·······

不知道為什么，宗豫有種說不出的恍惚，或許是第一次來她的房間，或許是這里太充滿煙火氣，不像他那里，大而空虛，沒有人氣。

也許這就是心安的感覺。

住到夏家的家茵還算安逸，小蠻很乖，并不惹事。

唯有一樁事，讓家茵放不下心。

她父親虞老先生來上海了，那個她記憶中風度翩翩的浪子變成一個邋遢老頭子，卻是一樣恬不知恥的嘴臉，要來禍害她。

她是恨的，恨這樣的男人，毀了她母親的一生，恨這樣的男人，讓她幼年坎坷受苦。

但便是家茵恨這樣的父親，也拋不開血脈親情，一次兩次地拿錢給父親。

這反而更助長了虞老先生囂張的氣焰，他眼看著女兒住進了夏家，自以為是地以為家茵已經是夏宗豫的人了。

又從傭人姚媽口中得知宗豫開了一個興中藥廠，很是有錢，又打了主意，讓家茵去求宗豫，把自己安排進廠，謀一個好職務。

家茵哪里會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情，自然拒絕了父親。

這還讓虞老先生生氣了，朝家茵甩一句：“養女兒到底沒用處，從前老話沒錯！”便背著手氣憤地離開了。

家茵氣得手足冰冷，又看見姚媽要給生病的小蠻喂肉松皮蛋，著急地動手把盤子端開了。

盡管家茵解釋說生病的小蠻只能吃些流食，姚媽還是很不悅，她照顧小蠻這么多年了，都好好的，難道會害小蠻不成？姚媽本就看上虞家父女的行為，現在家茵還挑剔自己，姚媽一下子就怒了：

“我想害她干嗎？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！”

這句一出，家茵不禁兩淚交流。

沒想到姚媽的氣性更大，一路嘟囔著，便下樓收拾東西，要去鄉下給養病的太太告狀，還沒進門呢？就管這么多，這哪里還有正牌太太存在的余地？

其實宗豫對于自己的那位太太沒有一點感情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進來的女子自然不是他的理想型，他早就想離婚了，只不過因為小蠻和那女人的病一直拖拉了這么些年。

但是現在他遇見了家茵，遇見了他喜歡的人，想要離婚的念頭更強烈了，他也明確感到自己已經不年輕了。

這是宗豫新得來的感慨，他看見家茵花容月貌地坐在他對面，不由地道：“我三十五了”，而家茵才二十出頭罷。

可是年紀向來不能阻擾愛情的萌發。

家茵也會偷偷地替宗豫補舊手套，淺淺地表達心意。

但也知道人多口雜，知道人言可畏，在小蠻熱退盡了，就搬回去住了。

次日，宗豫便打著感謝的旗號來探望，不僅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，還買了一個熱水壺，因為宗豫上次來她家時，便發現她家熱水壺壞了。

正好家茵在煮年糕，香味溢得滿屋都是，便邀請宗豫坐下來嘗嘗。

家茵把家里唯一一只小碗遞給宗豫，自己打算用那個有缺口的藍邊菜碗。

沒想到宗豫很善解人意地央求用那個缺口的菜碗，說自己吃得多。

濃濃的年糕香味從唇齒流進心里，兩人笑著吃完了這頓飯。

中間快遞員送了一封信過來，是封邀請函，邀請家茵去廈門的一個學校當教員，這是家茵之前找工作時投過簡歷的，沒想到現在有了回音。

家茵猶豫著，當時并沒有表明去不去，只是對宗豫態度冷淡了些，也不想說笑了。

宗豫也在那時感到她的冷淡，便告辭離開。

家茵透過玻璃窗目送著宗豫離開，濃重的呼吸模糊了玻璃，待擦干后，她便看見無賴的父親從衖堂里走了進來。

無非是要錢，要一個可以好吃懶做的地方。

家茵試圖跟父親據理力爭，卻發現父親早已認定自己是宗豫的人，認定是自己不愿意幫助他這個可憐的老父親。

正爭執地說著，房東太太便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。

話筒那頭的正是宗豫，他只說了自己在國泰電影院等家茵，便掛了電話。

家茵有些茫然，沒來得及說自己不能去，又怕宗豫一直等自己，愣了一會，還是趕去了。

這是他們第一次碰見的地方，此時的電影已經開場，兩人都沒有再進場的意思，便蹲坐在沿墻的一溜沙發上。

那里的燈光帶著微醺的色調，宗豫忍不住問家茵是不是打算離開上海了，他自從得知家茵收到那個廈門一個學校的教員邀請函之后，便一直心神不寧著。

家茵做了肯定回答，她覺得總這樣待著，是不太好的。

是的，家茵覺得兩人之間隔了很多事，讓人看不清未來。

她本是新時代女性的，她是不迷信的，可是她還是拿起母親交給自己的法子占卜問事。

得來的結果竟然是：“上上 ，中下 ，下下”

可見事態的發展只會越來越不好。

宗豫見家茵很是震動，便勸慰道這不可信。

家茵嘴上雖說著：“相信當然是不相信……”

卻還是沉默了下來。

虞老爺子又找上門來，還直接找上了宗豫，要求他給自己安排工作。

宗豫顧忌著虞老爺子是家茵的父親，應承了下來。

虞老爺子便像賴上宗豫一樣，以其老丈人身份自居，也不再向女兒要錢了，直接向宗豫要。

彼時，聽了姚媽告狀的夏太太拖著病體回來了，她很害怕自己被拋棄。

她本是個封建小女人，以夫家為天，又沒有學識，認定女人這一生是不能被休的，要不然便是死了，也只能做無家的鬼。

但宗豫是下了決心的，他試圖想跟夏太太好好談談離婚的事情。

夏太太一聽便放聲大哭，大罵家茵是婊子，稱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的。

宗豫也動了氣，跟她爭吵起來。

事后，宗豫又來找家茵了。

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里，默默吸煙，等家茵回家，然后說：

“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，可是……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。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。”

電燈沒亮，只有蠟燭搖曳的火光，宗豫第一次向家茵傾訴了他的心聲。

直到宗豫離開，家茵才像緩過勁來，對著蠟燭說道：“宗豫！宗豫！”看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著。

這時候她父親又來了，家茵茫然地看著父親，只感到悲哀。

虞老先生是聽說宗豫的老婆回來，想過來勸家茵趕緊套住宗豫，多抓幾個錢，才是要緊。

虞老先生這個做父親的是沒救了，眼里只有錢，把女兒想得那么不堪，便是因為他自己就是這么不堪的人。

他本就在宗豫的公司渾水摸魚，仗著與宗豫的關系，擺架子，這便罷了，前段時間竟然挪用公司公款，自己花了個干凈。

宗豫實在包庇不過，辭退了他。

沒想到夏老先生賣女兒賣得習慣了，竟然為了自己的利益，向鬧心家庭矛盾的宗豫出主意：

讓自己女兒家茵過去做小的，大家和和氣氣的，便不會爭吵的了。

宗豫萬沒有想到做父親的能說出這樣的話，他自己是深受包辦婚姻毒害的人，更厭惡這種制度，當即攆夏老先生出門，也顧不上這是家茵的父親了。

夏老先生眼看著宗豫這邊撈不到錢了，便偷摸著去找了夏太太，許諾自己將勸女兒進門做小的，只需要夏太太幫他償還一筆賭債。

夏老先生的話倒是給了夏太太一個好的建議，丈夫不愛她，女兒不親近她，若是家茵愿意進門做姨太太再好不過了。

于是，夏太太找來家茵談話，求著家茵嫁進門做姨太太。

而且夏太太以為家茵早就跟宗豫生米煮成熟飯了，與其不明不白地，還不如公開地講清楚。

家茵自認為自己清清白白，哪里受得了這么的誣陷。

可是夏太太便如自己父親虞老先生一樣，是個封建老頑固。

她向家茵坦言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宗豫，但做女人的萬不能被丈夫給休棄，她是不可能跟宗豫離婚。

其實她這個病就幾年的活頭了，家茵大可以等她死了之后再扶正。

可是這些話無疑是在侮辱家茵，踐踏她的尊嚴，她堂堂正正地，她還沒有這樣卑劣地要一個人去死來成就自己的愛情，她也不愿意這樣做。

是的，這份愛情存在著太多的不光彩，夏太太的歇斯底里，她看在眼里，心里也一樣悲傷。

還有小蠻，她終究是渴望一個完整的家的。

小蠻曾在一次上課時，問家茵可不可以也教教她娘念書，她不想娘一個人又跑到鄉下去。

這番稚語讓家茵非常難過，她不想小蠻的未來也跟自己一樣，在破碎的家庭里尋找缺失的愛，又始終不忘恨著父親。

說起夏老先生，他就像家茵的噩夢，時刻都要推她進入深淵。

便是家茵為了抉擇痛苦不堪，哭泣不止的時候，他還是盯著他的小算盤，讓家茵盯住夏家的錢，說道：

“你聽爸爸的話總沒錯的。爸爸是為你好！”

家茵忽然撐起身子凝視父親，那眼里滿是悲憤與恐懼，連夏老先生也感到了恐懼，只能先訕訕離開。

其實看到父親，家茵心里便有了決斷，她隨即從床上爬起來，訂了一張去廈門的船票，然后告訴好朋友秀娟自己要離開了。

正說話的功夫，宗豫來了。

宗豫點著煙，笑著問家茵是不是要回家告訴她母親關于他們的事情。

煙霧繚繞著，宗豫也說不清是什么感覺，他聽見家茵說她預備回去跟表哥結婚。

本是無端扯出來的慌，兩個人心里都明白了。

沒有激烈的爭吵，也沒有憤恨不滿，成年人大多是這樣和平分手的。

可宗豫還是忍不住問一句：

“家茵！難道我們的事這么容易就——全都不算了么？”

是的，都不作數了。

一場舊夢的時間，便如墻上的昏黃的燈光，以為會地久天長的，其實不過是一剎那的事情。

家茵終究還是離開了。

就如兩人占卜時的解析：

“莫歡喜 ，總成空 ，喜樂喜樂，暗中摸索 ，水月鏡花 ，空中樓閣。”

有情人難成眷屬，造化無端弄人。

家茵與宗豫的愛情不是敗于兩人本身的算計，而是敗于他人，而這便是現實。

可是有時候我們不必非要弄清是誰的錯，非要怪人怪己，不如重新揚帆起帆，去下一站，看另一處的風景，也許會遇見新的人和事呢。